殿里弥漫着很微妙的寂静，咙被河滩里的烂泥黏住了，她分说不得，两只手掌汗涔涔的，被皇帝握在手中，将他的掌心也裹上一层黏腻的冷汗，她摇，带讨饶地说，“没、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好人享福，坏人被推火炉里重锻，无论是畜生还是人，是饿鬼还是圣人，只要洗过漫的尘土，来生便可以洁净无瑕地投胎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噎了一，支吾其辞地搪，“我、我明日再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忽地一怔，“不大好，倒像个男孩的名。倘若你还有个兄弟，也该是这样取的。回去慢慢想吧，朕乏了，你明日……”他琢磨了一，“后日再来。”说完，皇帝便回了榻上，长寿床孤零零地摆在寝台上，有种寂寞的味。博山炉里飘不龙涎香，李重萤从沉思里回了神，要去叫侍御来注宁神香。抬，一条人影立在阶，黑白的珠，殷红的嘴唇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压没有十二岁前在寒山寺的印象，所有的前尘影事都随那一场烧而去了，连病中痴妄的谵语都不曾留痕迹。皇帝覆手过去，意识想转动指上的扳指，很乎意料的，什么也没有碰到，他将极惜的扳指给了李重萤，霎时深陷孤家寡人的惶惶戚戚。

        吊死鬼，桥，宦官。在这一刻，吊死鬼挣绳索，要去杀人了——李重萤要去，却被皇帝提住臂弯回来。她在书堂读了小半年的书，识字不多，却读了一本和女德女容毫不相的杂书，人便也从混混沌沌中清醒许多。因此她知吊死鬼要去什么，是让人在人间提前走一趟刀山火海呢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支起，丈量了小丫脚尖到地面的距离，是个很合宜的度，便松了手，由着她去。十三岁的女孩，本就合该是在父母膝撒泼的年纪，气大，也是有可原。

        李重萤抱起胳膊，将荔枝的上袄压深深的襞积，“……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半年的功夫，矩矱在她上一笔一画地雕琢，剪无数他并不熟悉的棱角。往常的日里，皇帝不常往仙游去，愁接回李重萤后，他也只在后苑见过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寺里衣粝，沙弥吃什么，她就吃什么，十二年没沾半荤腥，直到李鸿雁践祚，她才被愁遣人从寒山寺接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报仇吗？”她壮起胆气去推他的手，推不开，绝似一面烘烘的铜墙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唉，小丫，哭什么。”皇帝了手背的泪珠，“朕都给你报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竟然是很偶尔的灵光一现，往昔的风雨漫帝王的燕寝，和雨一同递来的，还有芦花被风拂的声。一秋雷劈开了渐渐熄去的幽暗，窗外乌云密布，铜雀灯照亮了小半宝帐，她扶住脑袋，遵从心里的想法，磕磕绊绊地说，“观、观尘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就你说的办。”皇帝说，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一慌，“——公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来给朕侍疾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愁掖着蟒袍的袖，缓缓地走上前来，轻柔，“婢送殿回仙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，不应当是罪有应得的人，才会受最苦最痛的刑吗……？没有过错事的人，也要承受这种痛楚吗？书上说，在八寒八苦地狱受过苦难的人，洗去了肉凡胎的罪孽，业越重，越深，堕地狱、作饿鬼、转畜生；业越轻，越浅，往生于三善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叫他去，他也没有行礼。

        观尘亦观神，观神再观尘。

        李重萤撒了手，还是不大甘心，在他怀里龇牙咧嘴地扭来扭去，两鬓整齐留来的垂发接二连三地甩到皇帝脸上，“我要回去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宦官安静地看向她。

        李重萤十二岁前无家可奔，被先皇后托养在寒山寺里，寺里鲜有香客，香油钱也少，不算有多富足，和尚都是瘦，她就这样缺衣少地长到了金钗之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重萤，重萤……果然是她取的。”他说，“那就……自己取一个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直到第二日，李重萤才从女中得知，后苑里的芦花，一夜之间，被大火烧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忽然地，他往前倾了倾，仿佛无意地问了句，“皇后给你取的小字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十二岁的女孩，仰起脸来时，足见眉目端秀，肤雪白，牵着鹞线的手指像新剥的玉笋芽。后来他才知娥要日夜给她搽香膏，调香汤，将多年的寒苦从她上择去，再披上通雍容的气派，与李氏致的雅量得宜。可她本不该受这些磋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