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始终沉默地立在这儿，不愿承认生命本就是消散和被忘记的过程，死亡是一把锋利快刀，一旦斩，立即停止，这是世界上最有效最迅速的指令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把一枝条搭在老人肩膀上，因为他小时候也经常把手臂搭在我的树上，得意洋洋地对玩伴展示他能爬多多远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用一枯草，一黄泥在树里筑巢，尾羽褪成灰雾一般的颜，羽不再有光泽，动作迟缓，老态龙钟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村妇发现我已经枯萎大半年，于是叫来她的丈夫，将我砍倒，我被剖成薄板，用钢钉连接，在我的残余消散之前，灵魂依旧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在树里闭上，那年第一场雪降临之前，她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你说一棵平原的柳树怎么能见到大海？可我就是见到了。

她叫来很多燕帮忙，其它燕大多在人类屋檐筑巢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，带着孩来树乘凉，有时他拍拍我的树，对孩说：“你别看这棵树现在这么，这么，我小时候它才那么细，那么矮，风一就要倒似的。有一年发灾，它快被虫啃死了！树上有鸟窝，我们不敢药，却看到很多燕绕着树转，它们居然把虫儿吃完了！你看见没有，这就叫万有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这里是多么豁达！

        我恸哭，叶片扭曲，角度诡异，枝条错乱，须绞碎蚯蚓和瓦砾。大雾弥漫中悲鸣阵阵，树落大滴红褐黏，我成了一棵疯树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疯了十几年，也许是二十几年，有一天忽然记不清她的样，她的喙是什么颜？掉落多少羽？上有几疤痕？扇动翅膀时扬起什么样的弧度？这些我之前都记得一清二楚，现在却逐渐淡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她停止，我逝，我的枝叶苍翠。

        海托起我的，我憎恨大海，海草抚过我的，我憎恨海草。

        九月，她没有随族群飞往南方，她太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海草拂过我的，这必然不是曾经缠绕她尾羽的那段海草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被运往海边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生命之所以生生不息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从未想过我会来到她曾描述的海边，海里倒映另一个太阳就像我心里倒映另一个划破天空的影，是飞羽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知我的生命即将结束，只要海蛀蚀这些，我的残余，也就是这些木板。

        日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的，你要原谅一个走坡路的趋近死亡的生命不会牢记每件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被造成一条船。

        海边，啊海边，脏乱的沙滩，咸腥的海风，令人心烦的鸥鸟，不断咆哮的海浪，浅透明海推起彩斑斓的贝壳在阳光眩晕，我忽然记起她告诉我她曾经在海边衔起贝壳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巢早已被风拆解，她种的花已经枯落，她的容貌随风而逝，她的骨和羽化成泥土，太阳又来了，大雾散去，一群飞鸟正往南迁。

        我逐渐恢复时，初夏已至。

        海托起我的，大鱼撞击我的，我想起她第一次撞我的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活跃，几乎整日睡在巢里。也懒于到奔波捉虫，常拖着惺忪睡在我上爬来爬去找虫吃，找不到时愿挨饿也不吃果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痛苦地发现因她而生的痛苦正在被淡忘，关于她的记忆也变成土，变成灰，变成飘飞的絮，就像她本的消散一样。从我里飘散飞远的那些絮，我的孩们，他们的离开是消散，最终归宿竟然也是消散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望无垠的海面，卷积的云堆，成群的鸥鸟，我在途中也见过了钢铁森林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百年，我的比灵魂先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