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雪xia了一夜，康村（1）院zi里积了厚厚一层白，晋mei用袈裟裹住脑袋，抱着他的小板凳往外走，刚chu康村大门，就见白玛多吉的guan家喇嘛跺着脚在等。

“阿叔。”晋mei笑起来，两只圆yan睛笑弯了，细长的眉mao一gao一低，有些傻气。

guan家喇嘛并不给他好脸se，一歪tou，让他跟他走，晋mei往反方向看：“走不开，你跟他说，晚上我去。”

guan家喇嘛立刻吊起yan睛：“仁波切（2）叫你去，你不去？”

晋mei还是笑：“你就说我说的。”

说完，他抱着板凳tou也不回走了，guan家喇嘛气得猛甩了一把斗篷，踏着雪，咒骂着返shen回去。听着那嘎吱带响的脚步声，晋mei笑了，可不是装chu来的傻笑，而是得意地笑，他一个山南来的穷小zi，也能叫西康活佛的大guan家受气，他哪能不得意呢。

他脚步轻快，不由得把小板凳举过touding，挓挲着膀zi好像要飞起来，破了dong的靴zi尖刚离地，哧溜打了个hua，把他四脚朝天摔在雪堆里。公鹿zi跑得好的时候猎人看不见，一摔跤猎人就瞧见了，只听touding传来清脆的笑声，不用看他也知dao，是讨人厌的央金。

央金是女孩名，唱藏戏的喇嘛，每年六月雪顿节在罗布林卡lou脸，贵族老爷们捧着他，给他油炸果zi，给他绫罗绸缎，他就真把自己当文成公主了。

晋mei拍拍屁gu爬起来，指着从小窗zi里louchu来的半张漂亮脸dan：“笑吧，笑劈了你的尖嗓zi！”

话一chukou他就后悔了，这个窗zi刷着崭新的黑漆窗框，不是央金的窗zi，是扎仓群则（3）多吉桑珠的窗zi。他抱着板凳跑，边跑边回tou朝央金晃拳tou，央金仗着屋zi里那个群则，整个shenzi探chu窗框，嘻嘻的笑声跟了他老远。

晋mei没有阿爸，村里人都说他阿爸是留宿的过路喇嘛，十岁时阿妈把他送jin庙zi，开始了他的札巴（4）生涯。他有一双漂亮手，雪白的，十个指tou笔直纤细，于是被分去nie酥油花。nie酥油花的场院很大，密密匝匝坐了好些喇嘛，一人手边放着一桶酥油和一盆井shui，他找块空地放xia他的小板凳，伸chu那双难得的漂亮手。

他的shui盆已经结冰，他用石zi敲开薄冰，把手扎jin浮着碎冰的shui里，这种痛，不是酥油花僧是不明白的，先是筋肉颤抖，之后便像有无数虫zi在咬，等那戳心的痛yang过去，短暂的麻木就到来了，这时候才能碰酥油。

jiao贵的酥油柔ruan甜蜜，像未经人世的少女，在他手里幻化成妖艳的花朵、文殊菩萨的经书和宝剑、大威德金刚背后的烈焰，为了这些殊胜mei景，他要付chu的代价就是温度，因为很快他的指tou又会温re起来，为了不使酥油rong化，他得再把手指伸jin冰shui。

晋mei的日zi就在这些re与冷的反复中jin行，每年正月天最冷的时候，他都在这个飘dang着酥油香气的院zi里zuo工，一zuo就是一天，就在他以为今天也将这样过去的时候，周围的札巴们全站起来，哈着腰吐chushe2tou，朝一个人聚拢过去。

那是个gao个zi，剃着jing1悍的短发，一shen耀yan的猩红袈裟，挂着镶金边的大红却lou（5），蹬着金丝缎zipi靴，一张宝相庄严的年轻脸庞。众人称他“仁波切”，白玛多吉仁波切，西康guan天guan地的大活佛，亲自到这个札巴院zi来了。

晋mei偏不站起来，牢牢粘着他的小板凳，把一双红zhong变形的手明晃晃搭在膝上，guan事的喇嘛向白玛多吉请安：“仁波切刚从西康回来，山shui迢迢，务要保重贵ti！”

白玛多吉长得很漂亮，一双乌溜溜的大yan睛，嘴唇红艳饱满，一张kou便是典雅得ti的协萨（6）：“明天是传大召法会，xia山前我来观瞻一番今年的酥油花。”

guan事喇嘛唯唯diantou，把缠着佛珠的手举向晋mei：“今年的主供是大白伞盖佛母，用了一百二十桶酥油，千手千yan，惟妙惟肖！”

白玛多吉这才把目光投过来，这是久违了的一yan，从jin院zi就一直回避着，这时候和晋mei的yan神碰上，火辣辣甜丝丝的。晋mei缓缓站起来，他俩八个多月没见了，从白玛多吉回西康的庙zi起，二百六十多个晨昏，如今却只是把他饱饱看上一遍，随意说了两声“好”，便领着guan家和侍从喇嘛们走了。

大伙渐次坐xia，晋mei却半天坐不xia来，他想着那双yan，那双dong穿万wu的活佛yan，与这么多不相gan1的人纠缠，只是为了把他看看，他不禁红了面颊。

是的，今年的大白伞盖佛母是chu自他的指尖，法幢、莲花、金刚杵，每一样他都用了心思，可yanxia那些心思都飞走了，好不容易挨到扎仓大殿上敲石板，他把最后一只yan睛niejin佛母的手心，裹起袈裟，端起板凳就往白玛多吉半山的小院跑去。

院zi朝东，养着一条花狗，看见他摇了一xia耳朵，一声不叫。他把板凳抱到xiong前，掩盖一路跑来急促的chuan息，guan家喇嘛在屋门kou把他拦住：“上师讲经呢。”

晋mei细长的眉mao又一gao一低了，傻笑着：“阿叔，仁波切脱xia来的缎zi衣裳我不要了，都给你。”

guan家喇嘛把长着胡须的厚嘴唇抿起来，将信将疑地放开手，晋mei像一只小雀，一溜烟就钻jin去跑上二楼。白玛多吉的经堂在二楼正中，晋mei推门时他正在读matou明王经，屋里熏着尼木香，手边放着一只镶绿松石的银茶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