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草，把它们养大，然后吃掉；熊呢，是山珍，我们让它吃羊肉，长得的，然后吃掉。怎么养它，都是家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太夫差双手着膝盖，这是最恭敬的坐姿，他听着，渐渐地悚然起来。言不必尽，他明白父王要说的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因实制宜，分而治之，此所谓“人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站起来吧，往东南看。”阖闾说，“那是会稽山……上古的君王在那里会盟天诸侯，数清楚哪些人要跟他走，从此那个地方就叫会稽，其实就是’清数额’的意思。养鸡的数清楚自己的鸡舍，牧羊的数清楚自己的羊圈，天底无非就这么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底无非是吃草的兽，吃兽的兽；吃兽的人，吃人的人。一层一层堆叠成白骨的长阶，长阶端就是天的王，低看着自己的家畜，随时挑一匹宰了吃掉——从最近的吃起。王也是人，也是兽，当然也可以被吃掉，所以王要提防那些胆敢接近自己的家畜。既然都是家畜，暂时的优待不代表任何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把剑都扔掉了，再叫人来杀人有什么意思？

        “退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忽然怒喝：“都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暮雨——如今是夜雨——潇潇；各响起的衣料摩声也潇潇，乐师如蒙大赦，抱起琴就跑了。诸稽郢，越国的大夫，越国的将军，越国的王兄和公，曾经陪着他在场或山林折断过无数支箭的人，跪而前趋，烛光将这双淡灰的睛照得尤其温柔，叫人泪，叫人痛恨；他用没有血的那只手，轻轻牵住他的衣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王，”他平和、坦然地说，“真相如何，大王随时都能明鉴。只是此刻，让我二人将功折罪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？”夫差挑起黑的眉，终于了一意料之外的惊愕。如果只是勾践那倒没什么，反正也已经睡过不知多少次了；但诸稽郢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诸稽郢有？夫差诧异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过于温柔亲切的年轻长辈，就像摆在床随时可以拥抱的布偶，总叫人觉得他永远只有温宜人的一面。而往往是带着毁灭的，将刺对方，其实与刀剑相向又有多大区别？和宿敌上床固然是冒天之大不韪，但和长辈上床细想起来却远比前者更加诡异——与恨的距离，总不会比和喜更远。

        森严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，反而让人能一气。勾践膝行上前，用牙齿从自己的衣摆上撕细长的布条，为诸稽郢缠好那横穿整个掌心的伤。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，好像自己没有横遭奇耻大辱，没有在某一瞬间极度地接近死亡，更没有听见兄长那惊世骇俗的提议。他太不像三人中的最年幼者了，不像个刚刚年满二十的越王，或者朝不保夕的隶；更确切地说，其实也不像个活在尘世中的凡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刺他一刀，会血吗？

        剜心来，是鲜红温的吗？

        夫差两手空空，忽然有瞬间的眩晕。咽肚里的那杯酒仿佛一团火，要把四肢百骸都烧个净——或者其实是四肢百骸渴望被烧成飞灰，谁知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啊。”他说着，尾音轻佻地上扬，“我反正是，无所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刻华庭寂寥无人，天的中厅来湿的风，最初那细密轻柔的沙沙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变为颗粒分明的鼓，大片大片紧锣密鼓地砸来。这样的雨夜是不会有星星和月亮的，厚重的积雨云堆满夜空，是比黑暗更深的黑暗。吴王的宴殿灯火通明，成为漂浮在黑暗中的孤岛。

        孤岛中心，他款款摊开双臂。